于安
心有明燈一盞月,胸懷經緯兩片雲。

微博:于安今天嗑鱼进锅了吗
ao3: yuansaobaha
2023-01-29

半生知己(上)

#冤家路窄#

#鱼进锅2023年春节联文#


  于谦说他想写一本书,名字和内容还没想好,但是想先写个序言。

  于谦仰躺在马场的沙发里,嘴里叼着一根大云,含糊道:“看人家别人写书,都要做个序。有自己写序的,有别人给写序的。有一篇的,还有好几篇的。德纲,你说,我要是写本书咋整呢?”

  郭德纲坐在一边的凳子上,他戴着一个黑边细框的眼镜,正专注地看着桌面上的书。他抬头,对着于谦笑了笑:“哪儿有名字和内容都没想好就写书的?您这个序言也有点儿太序言了。”

  于谦见他抬头,算是有了点兴致。他抓过一把果盘里的开心果,一个一个分到手里,把又薄又脆的外壳搓掉,只留下里头浅绿色的果仁,扔进一边的小白碟子里。搓完手里这一把,就把碟子端到了郭德纲看书的那张桌子上。郭德纲推了推眼镜,捏起一个开心果仁放进了嘴里。于谦道:“我想着,这序言能写什么呢?我要是自己写序,无非就是说说我怎么想的写这本书,说说这本书写点什么,挺没意思的。废话连篇。”

  “然后呢?自序不好就让别人帮着写呗。”

  “所以我想着,能不能请我们当家的大角儿给我写篇序啊?这拿出去,翻来我那书,第一页,‘序’,下一行,‘郭德纲’。嘿,德纲,这就是排面儿。”于谦绕到郭德纲身后,给人捏起了肩膀。郭德纲咯咯笑:“原来您这儿憋着这股坏呢。您直说呗,还拐这么大弯子呢。其实吧,本来我挺想写的,现在倒不想了。”

  “哎呀,怎么能呢!”于谦一拍椅子靠背,“角儿最好了,我看您前日子看上天桥那个扇子了不?哥出书挣了钱就给你买了去!”

  “就你贫呐,我要那个?等你挣钱给我买,那扇子都不知道转多少人手了。”

  “那怎么办?哥给你香一个,然后你就给哥写咯,成不?”于谦见他撅起小嘴,一副嫌弃样儿,也乐意给他开心。趁着他不注意,照着脸边儿就亲了一口。“起开起开,烦死了你!”郭德纲推他,脸红了半边。他故作不耐烦地蹭了蹭脸,问道:“行啦,你要写什么内容啊?我好给你做序。连个内容都没有,我咋给你做序?再说,你就是谱大。往前,我都出了两本了,哪本你给我做序了?哼哼。”

  “最开始您出那一本,我不还不认识您吗?再说咱这天天熬鹰逗狗的,就是撒丫子的汉子。我们角儿才是那舞文弄墨的高手呢。我给角儿做序那不是添彩儿,角儿,你知道那是啥不?”

  “啥呀?难不成你还想说糟践了?”

  “要不说角儿角儿的呢,可不就是糟践了吗!”于谦故意挤了挤眼睛。

  “那你这些年糟践我糟践的还少?人都让你糟践啦,还说这书呢。就说你不想写得了!”

  “德纲啊!”于谦嘿嘿乐,他知道这是郭德纲跟他闹着玩儿呢。“这还不是拖您宠着,没有您哪儿有我于谦的今天呢?”

  郭德纲半转过身子,抬起头看着现在他身后的师哥。看着看着眼眶就有点儿发红了。他伸手怼了一把于谦的肩膀,又把自己的手扣在了于谦手上。他伸出手指头,摸了他哥两下,问道:“那您想写点儿啥?我猜又是您马场那些玩意吧。花鸟鱼虫的。”

  “必然的,再写点儿童年?写点儿往前交过的朋友啥的。都行。挺有意思,好多年没写过东西了。”于谦腾出一只手弹了弹烟灰,眯起眼睛往前看。

  郭德纲几乎是脱口而出:“写朋友?写谁?武宾?李伟健?”武宾、李伟健都是早年跟于谦在一块儿提笼架鸟的好兄弟,原来一起吃饭时候,郭德纲见过两次。

  “你呀你!”于谦有些无奈地推了推他的脑门,续道:“好歹是打小一起长起来的,能一点儿都不写吗?不过你放心,我跟你保证啊。首先,肯定有你。其次,写他们绝对不用真名!成不成?”说完,他又伸出手摸了摸郭德纲的脑袋边儿,那里有一道陈年的刀口,不长,但是挺深。这道口子留下来的时候,郭德纲还剃寸头。那地方缝过三针,伤口愈合之后就怎么也长不出来头发了。头发短的时候不显,但凡一张长,就看出那道伤疤来。

  “我不是那个意思......”

  于谦拍拍他的肩膀道:“你放心吧。”

  郭德纲眨了眨眼睛,单手托起下巴拄在桌子上,看着前边发呆。于谦叹了口气,他就像郭德纲肚子里的蛔虫,最明白这人心里有多少个弯弯绕。郭德纲即使不说,他心里也明镜一般。他刚想开口说点什么,郭德纲却抢他一步,闲唠嗑似的念叨:“师哥,海子今天白天给我说,前些日子刘颖找他,问你档期了。说想请你吃饭。海子说你没给他答复呢。”

  于谦一愣,从桌子旁边踱到一边的罗汉床上坐下,又伸手从裤兜里掏了一根大云。啪嗒一声,他皱着眉毛把烟点着,狠狠裹了一口。

  “您别怨海子,是我这段时间上网,看见网上说北曲要准备复演,才跟海子说让他留意一点相关动向的……我觉得可能是海子以为颖子跟您吃饭,还约档期,就,就这么才告诉我的,您千万别多想!”郭德纲有点儿慌张,他哥不说话、抽闷烟,就好像踩住了他的命门一般。

  “我不是那个意思。那年刘颖出的事儿,就是不局气。背着我,把你诓走,还把你往死里灌,想让你出丑!德纲,这不是人办的事儿。搁谁谁都不乐意。”

  “您因着我,可是三四年没跟他联系过了啊……您看,这回请你吃饭,都是问档期呢。再者说,那年事儿出了之后,斗爷不还特意来咱家了吗?”

  于谦狠抽了一口烟,他记着这档子事儿。那年跟刘颖闹完矛盾,德纲进医院的时候还在劝他,说这事儿不全怪颖子云云。再加上后来斗爷来赔礼道歉,都想着把这摊子给他划过去。可他自己越不过去这个坎儿。“德纲,别说了。他刘颖办事儿就是不敞亮。当年说国内相声不景气,干不下去了,撂挑子买票就奔日本。十年啊,整整十年!”于谦叼着烟,拿两手食指比出一个“十”来。“别说打个传呼了,就连个信儿都没有。这人就他妈的跟蒸发了似的。后来,是,是回来了。见你跟我好,还看不起你,舔着脸找我说跟我复合。还说什么,要自己站桌子里头。丫养的,老子差这个?”于谦啐了一口,把烟头捻灭了。“你甭替他说话,当年他背地里找你那些烂眼子事儿,后来跟五子我们喝酒,五子全跟我说了。提起他我就来气,迄小儿在一起的玩意,怎么长大了这么孬净呢?”

  郭德纲心里明白,这是他哥给他闹不平。自打那年酒桌上闹翻,就再也看不见他哥跟刘颖走到一块儿了。这回他哥要写书,写小时候玩儿的花鸟鱼虫,还要写小时候交下的朋友往份,就不得不想起来刘颖。而刘颖的那件事儿,埋在他心底三四年了,一直不敢提、也没法提。

  “哥,那你想去吗?去应了颖子这事儿?”

  于谦摇摇头,斩钉截铁地道:“不去!”

  郭德纲低着脑袋,走到于谦旁边坐下,低声劝道:“我觉着,颖子这回找你,也是想缓和关系。毕竟就像你说的,迄小儿一起长大的,在这么断下去,也就没什么人儿了。当年也是我太任性,要不是那么倔,也不至于闹得那么难看……”

  “你办的一点儿毛病没有,要我我还开我自己呢,直接开丫的!那说的叫他妈人话?什么‘借着谦儿哥自己火了’,什么‘耽误谦儿哥出名成角儿’,什么‘快点放于谦单飞’……说的什么逼玩意!老子自己待得乐呵,用得着他吆五喝六、指手画脚?”

  “师哥,那年也是赶着师父怹老人家刚走,都逮着这个空子抽冷子对付我呢……”

  “他那话,这么多年我都记着。别的咱不说,角儿,这么多年你对我什么样儿,于谦心里头最清楚。钱是钱、情是情,一分一毫都没欠过我。我自己还没说话,他倒替我‘鸣不平’了。当初他单独找你,没少拿这话敲打你吧?你呀你,你就是什么都不乐意跟我说。要是说了,怎么也出不来那档子事儿。”

  郭德纲不说话,算是默认。那些年有上顿没下顿的时候他哥就跟他,刘颖知道了,动不动就拉着他出去吃饭。起先他还以为,这是哥哥的好兄弟应了哥哥的话照顾他,还给人往过回礼。后来才知道,这是找他抢搭档来了。那时候说他没能耐、耽误谦儿哥发展,让他赶快放手。他想让于谦走,可于谦又是引荐他拜师、又是拉着他四处走穴,不管怎样,他是开不了这个口的。再往后,就是侯耀文逝世,他吃官司、赡后事。这时候刘颖又跳出来了,说就他火了、于谦没火,是借着谦儿哥自己火的;说于谦演技那么好,跟他说相声就是屈才,耽误于谦成角儿;说当初那么好的编制,硬生生是给熬成了个体制外受人诟病的闲散艺人,快点儿放于谦单飞……当然,这些话是那场酒局,他俩各自把各自开了之后,刘颖给他发短信说的。从某些方面来看,也算是气话。

  郭德纲站起身,缓步踱到窗口站着,他心里里现在一团拧着一团,烦得很。“跟您说那么多,不是给您徒增烦恼吗?有些事儿,我能自己扛,又何必拉着您跟我一块儿受苦。”于谦坐在罗汉床上抿了抿嘴,又从裤兜里掏出了一根烟来。他叼着烟,缓步走到郭德纲身后,从后面把他环进了怀里。脑袋从郭德纲身后边钻出来,搁在了他的肩膀上。郭德纲一愣,只觉得一股烟味儿钻进鼻子,紧接着就被人紧紧搂住了。刚想回头,于谦左手举着一个打火机递到了郭德纲眼前。“给哥哥点着?”他叼着烟,嘴里含糊不清,脸却狠劲儿往郭德纲的颈窝里蹭,胡茬刮得人心里发痒。郭德纲扬了扬脖子,接过他的火机把烟点着了。

  于谦抽了口烟,就把人放开了。郭德纲看着那猩红一点的烟头在自己眼前忽明忽暗,又低下了脑袋。于谦用胳膊撑着窗台,眯起眼睛盯着窗外树枝上的两只喜鹊。半晌他抽完了最后一口烟,转过身子冲着郭德纲。他叫了他一声。郭德纲转过头,于谦正眯着眼睛看着他。

  “德纲,咱俩是从风雨里一步一步走过来的,你是我的人啊。”郭德纲看着他,鼻子突然一酸,于谦这话的下半句不言而明。

  他又低着脑袋不说话了,于谦续道:“颖子那事儿你别管了,我去跟海子说。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去的。你不是看见说北曲要复演吗?我觉着他找我,十有八九也是这码事儿。”

  郭德纲抿了抿嘴,抬头看了眼于谦,严肃道:“师哥,您得去。”

  于谦十分诧异,他皱着眉头看了郭德纲一会儿,一肚子的话刚到嘴边,又咽回去了。若说郭德纲心里想什么,于谦看一眼就能知道;而于谦心里想什么,郭德纲又何尝不是看一眼就知道呢?迄小儿的兄弟,一个胡同、一个院儿长起来的,确实是有事儿出的不地道,可归根结底也是从小的弟兄。一晃三四年不联系,前日子他跟武宾喝酒,听说刘颖老得都不像样子了。说是还说相声呢,就是不景气,挣不着钱,日子过得也不顺当。于谦那天喝多了,想着想着刘颖,眼眶都红了。刘颖比于谦小两岁,直到几十年后,于谦想起他,还是当年在夕阳里站在食堂门口跟他招手,说“师哥今晚有红烧肉”的小师弟。

  在关系还没彻底闹僵的那些年,有时候晚上忙完了活,郭德纲还在床上喘息着,就会缠着于谦讲讲那些过去的事儿。于谦光着半身,从床上撑起来,在床头柜的烟盒里敲出一根烟。靠着床头一边抽烟一边讲早年在学员班跟人上半个月下馆子、下半个月卖瓶子的光辉往事。对于郭德纲来说,于谦的过去,他参与的太少了。他认识于谦那年,这个好哥哥已经三十多岁了。三十而立,正是意气风发、成家立业、娶妻生子的好时候。而过去青春的叛逆糗事儿,是他最渴望参与却也再也不会有机会参与的。只能在大汗淋漓的接触过后,从那生动的讲述中窥探一二。可即便如此,他也深知于谦和他那些好兄弟之间的情谊。若是真把自己和他们分个类,他算知己、算情人、最后才是兄弟。而刘颖也好、武宾也罢,那些人归根结底就是于谦最好的朋友、最好的兄弟。跟主流“血雨腥风”的那些年里,于谦为了他,和这些迄小儿的兄弟分的分、断的断。但凡有人说了自己一句不好,哪怕这边正喝着酒、吃着菜,于谦都能站起来跟人吹胡子、瞪眼睛。可即便如此,郭德纲心里也明白,于谦对他们的那份情,是自己怎么补也补不来的。他跟于谦,一个好静、一个好动,他哥喜欢的那些个玩意,没有一个是他乐意的。而这群朋友,才是他哥闲云野鹤、不争不抢的关键所在。

  郭德纲道:“师哥,你跟颖子,毕竟这么多年了。那年那个事儿,斗爷也跟咱赔过不是了。我知道您,想着我,为我鸣不平,怕我心里头不舒坦。可师哥,颖子这回不是私底下单独约的你啊,他找的王海呀。他知道咱俩就海子这一个经纪人,这么办,是给咱俩台阶呢。我想着,咱也不能一辈子都不来往了不是?又何况,都是说相声的。师哥,咱们谁好不是好呢?再说,人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……”

  于谦一摆手,面露愠色:“得了德纲,你甭劝。我说不去就是不去。”言罢,他叹了口气,目光又落在了郭德纲额头那道伤疤处。四五年过去了,那道疤已经淡的看不出来了。再加上这些年郭德纲剃了头,只留了中间那一块儿桃心头发,就更显不出来了。

  “咱俩不说这个了,你好好待着,早上小龙给送了条鳎目鱼,晚上我给你熬鱼吃。”

  郭德纲说不出话,呆呆地望着于谦的背影,心里头拧得更难受了。

 

  这些日子没有演出,也算是给王海休了几天假。两位角儿见天腻在一块儿,只要他俩在,空气里都跟洒了蜜似的。王海懒得看,也就不鞍前马后地跟着了。逮着时间,陪陪老婆孩子,也算是填补填补东奔西跑带来的空缺。可就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,王海的手机响了。他低头一看,是郭德纲打给他的电话。和于谦不一样,郭德纲是不常给他打电话的,能打字解决的问题绝对不跟他多浪费一毛电话费。同样,能让郭德纲打电话的事儿,也一定是大事儿。

  所以,当“欧巴江南style”响起来的时候,王海的脸比哭都难看。

  王海凛了凛眉毛,接听了手机。郭德纲那边很安静,说话声音也小小的。还没等王海问出口怎么了,郭德纲那边就急匆匆地开口了。

  “海儿啊,今天早上你跟我说那个刘颖问档期的事儿,你是不是还没回他呢?”

  王海道:“是啊,你和谦儿哥还给话呢,我怎么能答复呢。怎么了角儿?”

  电话那头迟疑了一会儿,低声道:“我今儿跟谦儿说了,他说他不想去。”

  “那您的意思是?”

  “海儿,那个你听我说,千万别告诉师哥,要不他知道非跟我闹不可……”

  王海捧着电话站在阳台,听郭德纲絮叨了整整十分钟。整个话题的中心思想就是,一、把刘颖这个事儿应下来;二、提前不能把口风透出去。

  放下电话的王海倒吸了一口冷气。论主意正,在他王海心里,郭德纲要是说第二,没人敢说第一。而同样,要是让于谦知道了他跟郭德纲一起瞒他办事儿,肯定也不能给自己好果子吃。关于刘颖这个事儿,他多少是知道一些的。那年刘颖请吃饭,他是跟着于谦一起到的饭店。

  王海打开拉门,从阳台里头出来。他抬起头,目光落在了电视上头的钟表上。他皱着眉头,往事如同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闪过,一桩桩一件件如同电影胶片一般都,着那根快速转动的秒针向后攒动。那天的惨相,可谓历历在目。

  那是2008年一个平实的冬日。早上下的大冒烟雪,王海出门的时候,外头的雪已经堆了有两寸高了。北京这么多年没下过那么大的雪,甫一开门,大风卷着雪沫子就往人脸上刮,糊得人喘不上气来。冷风如同刀子一般割皮刮肉,若不是约定好了郭德纲今天要办“回归剧场”的专场演出,他是绝对不会在这样的鬼天气里走出家门的。老家有说法,出门逢大雪,必有大祸来。他小时候不懂,天津没见过多大的雪,他就问,什么叫大雪。家大人就解释,说但凡下的冒烟、见不着人的,就是大雪。按照老早的说法,今天这场雪,就是大雪,是最不应该出门的日子了。可眼下,他管不了这些。自打一年以前侯耀文离世,原先那些让“侯门”两个大字挡在外头的“刀枪剑戟”就又瞅准苗头找回来了。前些日子北上哈尔滨演出,就有消息说“郭德纲要抛弃小剧场”。而今天这场“回归剧场”的专场演出,就是要堵那群人的嘴。

  王海是早上七点出的门,赶上北京早高峰,开到天桥乐已经是八点过一刻了。外头还没开票,排队的人从巷子里头一直延伸到了北纬路街口。演出定的是午场,可当他进后台的时候,郭德纲、于谦都到了,就连病榻上的张文顺老爷子也来了。王海有点不好意思,他挠挠脑袋,刚想给郭德纲赔不是,那人却一摆手,把他招呼了过来。

  郭德纲有些激动,他抱着王海的肩膀,把他拉到了一边,小声道:“海子,你听我说,今儿早上斗爷给我打电话了,说是有办法能帮忙摆平师父的后事。这事儿不能让谦儿知道。他跟斗爷关系那么好,再加上师父走了之后这些事儿弄得他也挺不痛快的。所以我想着,这个就不让他知道了。那个,我跟你说一声,一会儿节目完事儿了,找个辙,咱俩走。到时候你拉我过去。今天晚上斗爷在又一顺请吃饭。”

  王海听得一愣一愣地,直到听到后边总结出两个中心思想,一个是“不能让于谦知道”,另一个是“晚上在又一顺吃饭”。他嗯嗯点头,郭德纲得了肯定,就蹦蹦跳跳地跑了。王海瞥了一眼一边正在跟曹云金、孔云龙划拳的于谦,心下权衡几遍,终究是没把这事儿告诉他。

  可就是这一番权衡,酿成了大祸。

  那天演出,郭德纲一共使了三个活带五个返场和一个大合唱。其中和李菁一个,和于谦两个。最后那五个返场接的是和于谦攒底的《怯拉车》。返场的时候又学了河北梆子、唱了东北大鼓,还使了两句《三家店》。等着唱完《大实话》下场的时候,郭德纲累的满头大汗。他大褂里头的水衣子湿了个透,换下来的时候都能拧出水来。王海跟着他下台,刚想伺候他换衣服,就让于谦给拦到一边去了。于谦的动作火急火燎得,他拧着眉头,眼睛水汪汪地。解扣子、脱大褂、换水衣子,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,中间没说一句话。

  王海原先是做生意的,早年跑腿打杂的时候也混迹过民间草台唱戏班子的后台,见过给角儿抢妆的架势。于谦的做法,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:一句话不说,专注着给人换衣服,伺候着人把湿衣服换下来,再把茶水给人递过去。王海见过疼人的,没见过这么疼人的。郭德纲是让于谦捧在手心里护着的,是一点儿风一点儿雨都舍不得让他沾着的。

  换完了衣服,安抚好前头要签名的粉丝,郭德纲便一个劲儿的给王海使眼色。王海暗暗叹了口气,转瞬又换做了一副笑脸,拉着于谦到一边说了点儿什么。不多时,就转回头来拉着郭德纲走了。直到上车之后,郭德纲还是有些担心于谦要跟过来。他趴着窗口往外看,于谦就把他送到了车里就转回头了。王海坐在主驾驶扎安全带,郭德纲没忍住问他:“海子,你咋跟师哥说的?”

  王海笑道:“你好师哥不带跟着来的,放心吧。”

  “你怎么跟他说的嘛,你告诉我告诉我!”郭德纲眼睛还贼着于谦的背影,两只手爬上了主驾驶的靠背,把住了王海的肩膀。

  “角儿,咱这可开着车呢。您别拿我当谦儿哥,我可不能半道拐个巷子把你怎么样咯。”

  郭德纲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,“说什么呢你!”他伸手怼了王海一把。郭德纲心里头明镜儿一样知道王海说什么。挨千刀的于谦,那股劲儿要是上来,可是不管你在什么地方。于是他收回了手,讪讪地道:“行啦行啦,你好好开车,快给我送过去。晚上了,你也去吃点儿饭去。等局儿散了,我给你打电话,你再来接我来。”

  王海哈哈乐道:“不用,晚上给你送回去,我跟着回家吃切。”

  “弟妹回家了?那你回家吃一口也行,晚上得喝酒,不知道要几点呢。”郭德纲搓了搓手指头,低头琢磨着。

  王海嘱咐道:“回来了,今晚等我吃饭呢。你不用管,好好吃好饭。酒得少喝,要不谦儿那边我实在是不好交代。你闭眼睛眯另一会儿吧,后头有毯子,到地方我叫你。”

  郭德纲也不再推辞,半倒着在后排座躺下,闭上了眼睛。

  或许是太累了,郭德纲方才躺下不久,便沉沉睡了过去。

  从天桥乐到又一顺统共半个小时车程,午场散的时候堪堪四点,王海只用了二十分钟就开到了。又一顺饭店门口的雪积了将近一尺厚,雪已经停了,可风还是在刮。北京的天沉沉黑了下去,璀璨明亮的彩灯照亮了半片夜空。车里头暖和,郭德纲闭着眼睛,竟睡得打起了呼噜。王海从主驾驶探头看他,心里头疼得不像样。他找了个地方停车,想着让郭德纲多睡几分钟。哪怕是有斗爷撑着面子,可终究是跟外人吃饭,还要喝酒。郭德纲刚下了演出,整个人出了三层汗,这大冷的天气,合该歇歇的。

  郭德纲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五点过三分了。他刚刚睡醒,头脑还有些不太清明。郭德纲揉了揉眼睛,黏糊糊地问了一句几点了。王海看了眼手机,说五点零三。紧接着,郭德纲像是扎了刺儿一般从座位上弹起来,声音拔了几个调子:“王海你怎么,哎呀,我睡着了你怎么不叫我啊!跟人约的是下午五点,这下迟到了,可怎么办好啊!哎呀你快点,快点把我衣服给我,我得快点进去了!哎呀你快,把衣服给我……”

  郭德纲嘴里絮叨着,又火急火燎地穿上衣服,临下车还不忘嘱咐王海让他去吃饭。王海坐在车里叹了口气,郭德纲并没有告诉他约定几点吃饭,这下还好心办了错事来。

  饭局上究竟发生了什么,王海并不清楚。他跟于谦交代的时候说的是“德纲原来唱戏的朋友请他单独吃饭,要聚一聚,可能要喝酒。你在家给角儿煮点儿醒酒汤,晚上我把人给你送回来。”可他千想万想没想到,李金斗请郭德纲吃饭,实际上是一场鸿门宴。他送完了郭德纲,转过身来就去找于谦俩人喝酒去了。地方选的也不远,就在又一顺旁边一道街的烧烤店。就在俩人喝着啤酒侃大山的时候,于谦的电话响了。

  电话那头是李金斗,内容也很简单——郭德纲和刘颖在又一顺打起来了。

  等着王海和于谦赶到又一顺的时候,正看着一群人围着刘颖往出走。外头又下起了雪,灰蓝色的天幕下,刘颖让人簇拥着从的灯火通明的饭店门口往外走,大雪如同撒盐一般垂落在他们身上,影子被灯光拖了老长一片。人群乱哄哄的,分不清在说些什么。于谦张望着,直到那群人走到自己跟前,他才借着光在风雪中认出刘颖来。刘颖的身子低弯着,手死死捂着脑袋,纸帕边还在滴滴答答地流血。于谦看着刘颖,整个人愣在了原地。纷纷扬扬的雪花拍在于谦的脸上,也落在了刘颖满是鲜血的前额。王海看见这情形,一下想起来电话里的那句“打起来了”,他怼了于谦两下,把这四个字儿喊了出来。于谦如梦初醒,疯了一样地闯进饭店直奔二楼。

  还没等找到包间,就看见郭德纲拿手纸捂着左边脑袋,瞪着一双眼睛从包厢里头出来。他半个额头全是血,就连脸上也沾了一大片。那块捂着伤口的手纸已经整张贴在了他脑袋上,在灯光下映得像小时候的夕阳一样红。于谦只觉得胸口一阵刺痛,脑海里刘颖的记忆开始和郭德纲的伤口重叠。这时候,二楼包间外头的人纷纷瞪着眼睛看着他们,有的好像还认出来了,对着他指指点点。服务员跟在郭德纲身边,问要不要叫救护车……于谦近乎是冲上前去,近乎是下意识的拉起郭德纲就走。他跑到王海跟前,声音颤抖着道:“海子,走,海子,德纲受伤了,咱带德纲上医院,上医院……”他攥着王海的手,王海手指勾了两下,才发现他手心里头湿乎乎的,已经出透了汗。

  从又一顺到医院的这一路,于谦急得眼眶发红。郭德纲好像是喝多了,又好像是没喝多。他看着于谦,任由于谦怎么问他,他都是一句话都不说。就那么呆愣愣地坐着,任由于谦给他按着脑袋上的伤口。那口子似乎很深,出血出了半天也不见停。车后座上已经沾了不少,就连脚下的车垫也滴答着暗红色一片。郭德纲套着棉袄,血顺着他的脖颈往他衣服缝里淌,好像于谦怎么擦也擦不干净。

  倒是王海,急得猛踩油门,一边开车一边联系大夫,争取一会儿直接走绿色通道。于谦询问无果,便也不再追究,只想着快点到医院,快点去把额头这道伤给处理了。他攥着郭德纲的手,冬夜的北京依旧繁华,道路两旁路灯璀璨,大雪纷纷而下,雨刷持续不停地运转着,抽打着利刃一般的雪花。

  一直到了医院于谦才知道,原来郭德纲额头上的那个口子是他自己打的,是他自己,把还装着菜的餐盘径直砸到了脑袋上。那条口子里还嵌着碎瓷片。大夫给处理伤口的时候,于谦就守在郭德纲身边,攥着他的手。沾着酒精的医用棉球一沾上郭德纲的额头,他就疼得捏一把于谦的手。直到整条伤口都处理好、大夫转身离开、候诊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,郭德纲才抽了两下鼻子,把满腹满腔的委屈说了出来。

  原来,李金斗说“摆平师父的后事”,都是假的。目的就是要把他诓过去给他灌醉。席间刘颖也在,本来李金斗的想法是,要么郭德纲把于谦让出来,要么晚上就给他找家酒店、弄个小姐,让他身败名裂。他笃定了,用侯耀文的事儿做引子,郭德纲不会叫别人一起来。可万万没想到,话到关键处,郭德纲抄起盘子就把自己给开了。若是事情到这里也算完,可偏生刘颖和郭德纲赌气,俩人憋着背贯儿。刘颖背不过郭德纲,就又说片儿汤话刺激他,郭德纲一时气血上涌,就想着给人赔罪。当即抄起桌子上头的盘子就给自己开了。郭德纲这边疼痛乍起,脑袋方才清明,只听得哗嚓一声,刘颖也把自己开了。李金斗疼徒弟,一点法子没有,只好给于谦打去了电话。

  至于李金斗后头要让他身败名裂的想法,郭德纲是不知道的。他只知道这群人拉着他吃饭,要把他哥从他身边抢走,他绝对不能依。哪怕拿他全部家当换于谦一个,在喝上头的郭德纲看来,也是天底下最值当的事儿。

  王海交款回来,就看着郭德纲半窝在于谦的怀里抽抽搭搭的。于谦瞪着一双虎目看着他,差点要把他生吞活剥。郭德纲头顶罩了一个白色的网套,左边额头沾了一大块纱布,隐隐约约地还在渗着血。王海低着脑袋也说不出话来了。他心里头明白,如果当初不瞒着于谦,可能就不会造成这样的后果。

  可如今,他又遭着这事儿了。不偏不倚的,还都是同样的当事人。王海回转两步坐到沙发上,有些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,只觉得里头突突地跳着生疼。

  就在他纠结着要不要给于谦打电话告诉他这个事儿的时候,手机进来了一条QQ消息。王海低头一看,是郭德纲发来的。老长的一大段,一整面手机屏都没放下。王海眯起了眼睛,靠在了沙发里。

  “铜锤花脸:海子,下午好,替我跟弟妹和孩子带个好。过两天带着来家吃饭来。我跟你说的那个事,你千万别跟谦儿哥说!我今天跟他说了,他说不去,可我知道他心里想什么。他是怕我过不去这个坎儿。当初斗爷来给赔礼道歉的时候,把所有话都跟我明明白白的讲了。咱总不能一辈子都跟主流这么打下去不是?就算是我成,那德云社身后这几百口子人也不行啊。北曲要重振了,刘颖这回请吃饭,肯定跟这个有关系。我想着,这回我跟谦哥一起去。就说是有个老朋友请我吃饭,想让他陪我。我跟他好好说说,他肯定听我的。到时候去了,他也不能当众折我的面子。再者说,他跟刘颖,几十年的弟兄了,也不能就因为那年那件事就一直不往来了啊。你知道,师哥这辈子也不好别的,就喜欢提个笼架个鸟。这些从小玩到大的弟兄,他嘴上说老死不相往来,可心里还是挂念着呢!刘颖那边你就回了吧,时间地点你决定,菜要点好的。也别太铺张了,别让他们难堪。就当是谦儿哥的老朋友聚会,大伙在一起都认识认识。定好之后跟我说一声,千万别跟他说哦!好好放假,过些日子再安排就来得及[爱心]”

  王海盯着手机屏幕,看着看着就乐了,乐着乐着,就觉得鼻子一酸,差点滚下眼泪来。他直起身子,张了张肩膀又攥了攥拳头,才低头打字回复。

  “逍遥王子:好的,放心吧[抱拳]角儿注意身体,我安排好了告诉你[干杯][干杯]”

  消息刚发过去没多久,手机又响了。

  “铜锤花脸:谢谢海弟,辛苦啦[爱心][爱心][爱心]”

  王海回了个抱拳的表情,随即便放下手机。他抬起头,屋外晓风袭袭、绿树荫浓,窗户半开着,喜鹊的报喜声划破蔚蓝的天空滑进屋里,一片生机勃勃、岁月静好的模样。王海松了口气,他隐隐约约觉着,应该再也不会有像那年那样大的雪了。

 

 

  篇幅过长,无法一次发完。后续内容将在正月十五与大家见面!


评论(6)
热度(61)
  1.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©于安 | 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