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十年爱情故事（六十九）子承父业
六十九
距离上次见着郭奇林，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儿了。前些日子他挨打住院，王惠领着郭奇林来的事儿他是知道的。可终归是孩子见了他，他没看见孩子。纵使他从小对郭奇林的成长就没怎么干涉——除却刚生下他的时候——可那时候孩子毕竟小，不记事——但见着这孩子，他还是百感交集。这是他的亲骨肉，哪里有不想的道理。可他身上却又有做父亲的那根弦紧绷着。从他自己记事开始，他的父亲郭有源就不曾与他有什么亲近，而他更是不知道如何和小孩亲近、尤其是自己的孩子。他身边不是没有过孩子，原来下乡走穴唱戏的时候，也帮人照看过半大的孩童。后来他又收徒弟，也做过不少照顾孩子的事儿。可相比起来，那终归是别人家的，再亲近也好像是有层膜隔着呢。真要到了自己家孩子身上，别说是照着那红扑扑的小脸蛋亲一口了，就是往怀里抱抱都好像别扭。
就好像现在，他看见自己惦念了一年多的儿子，却做不出任何亲密的举动。而郭奇林对他也没有那种扑进怀里的冲动。爷俩就这么僵持着，而对于郭奇林说出的话，郭德纲也是愣着神，丝毫答不上来。
郭奇林的一番话，把前些日子王惠千叮咛万嘱咐的“住院”顺嘴带了出来。郭玉珍不知道这事儿，还沉浸在孩子回家的喜悦中。倒是郭有源听见了，他从厨房出来，站在门口看了郭德纲一会儿，也没说出话来。
屋子里的氛围变得微妙起来，就好像一块初冬时还未冻实的冰，一碰就能碎开一样。到底是于谦反应快，他看了看郭奇林、又看了看郭德纲，对着郭奇林道：“林林快进屋，真是长大了懂事儿了，都知道给爸爸带糖吃了。”
这一句话给郭德纲唤醒了，他蹲下身子去捡掉在地上的糖。“儿子真乖，快坐着去，马上饭就好了。”也不知怎么地，他说到后面的时候，声音就越来越小，只觉得眼眶里的眼泪越积越多，怎么也揩不掉了。
按说于谦是第一次来郭德纲家，可表现得却丝毫不像外人。他拿得轻这趟跟郭德纲回家的分量，活儿抢着干、饭抢着做，可郭爸郭妈终归是没让他动弹一下手。还给他推到客厅倒了一杯茶水。原本郭德纲也要去厨房，让二老给推了回来，说于谦是客，得好好招待。郭德纲笑得很腼腆，他偷着看了他哥一眼，也就随着二老去了。俩人坐在沙发上，台上是搭戏搭得最好的，可私下里一碰头，就连几句整话也说不出来了。俩人本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，这下郭奇林回来了，话题也就多了。
郭奇林坐在沙发中间，有点不自在。他跟他爸天生不亲，靠得太近了就浑身别扭。可要是跟他爸靠得不近，就又跟那个从没见过、第一次见就跟自己套近乎的叔叔挨得近了。想了半天，他还是决定靠得跟父亲近一点。郭德纲没挨过这阵仗。原来他回家的时候，郭奇林虽然会跟他坐一会儿，可总是离得很远，像今天这样属实少见。于是他就有了一种被“恩宠”的感觉，甚至有些胆怯地摸了摸郭奇林毛茸茸的头顶，开始和儿子说话了。
想了半天，他觉得最可能扯上话题的还是郭奇林掏给自己的那一把糖。而现在，郭奇林也正把那些糖拿出来，先是给爷爷奶奶分了，然后又给他和于谦分了。郭德纲问他，糖是哪儿来的。郭奇林照实说了。他听爷爷奶奶说过，自己父亲也是从小学相声的，又一直干这行。这下自己也能说贯口、说绕口令弄得有模有样了，父亲应该高兴才对。可谁想到，仅仅是当他说“自己主动上台表演《小孩子》”的时候，郭德纲的脸就垮了一来。而当他说到“收糖当众给人表演”，郭德纲更是难见地发火，把手里的糖扔了，把嘴里的糖吐了。
他说：“这才多大的孩子，怎么就知道献媚卖乖了呢？”
说完，他气呼呼地站起来，进了里屋卧室，回手的时候还把门摔了个震天响。
这事儿，他想不通。
他九岁说相声，十几岁进文化馆，相声这行的苦是让他从头吃了个便。而立之年了，在外闯荡也有十余年了，不仅毫无成就不说，过得连在外头打工的都不如。好在郭玉珍和郭有源两口子不是多事多嘴的人，知道自家儿子在外过活不易，打电话也从来不拿他和身边人比较，可他还是能听见些风言风语，既如此，心里又谈何痛快？这下郭奇林又说自己偷着学了贯口，摆明了就是要走自己的老路。他在这条路上吃的苦、流的血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。为了混口饭吃，是可以通宵彻夜不睡觉的。更不必说白手起家、创业艰辛、遭人排挤、背井离乡……这桩桩件件，都是他不想在郭奇林身上重复看到的。可偏偏老天爷就像故意刁难他似的，把自己这一身能耐天赋，都传给了他儿子。要说在那么多人面前说贯口不风光吗？风光死了；他当爹的不骄傲吗？骄傲死了。可他明白，要是郭奇林将来真干了这行，是能让这些东西折磨死的。
他有些欲哭无泪，起先是坐在床上顺气，最后直接身子瘫软，跌在了床铺上。正午的阳光缓缓地沿着窗沿爬上来，直晃得他泪流满面。
于谦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。
郭有源和郭玉珍太懂自己这儿子了，郭德纲从小性子就利，别人说啥必须要骂回去。表面上看着是骂回去了，跟没事儿人似的，可内地里那点苦都憋在心里了。谁要是说了一句话，外人听着没啥，哪怕他身边人听着都没啥，可偏让他听了就好像踩在了他的七寸上。天津人管这叫“小性儿”，而郭德纲身上除了那股子利，剩下的都是这个了。
郭玉珍见他骂了孙子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，刚要开口说他就见着他摔门进屋了。郭奇林被父亲吓得呆住了，坐在沙发上哭，就剩下于谦把这事儿从头到尾学了。本身郭玉珍想去劝，让郭有源给拉住了。当爹的最明白儿子的心结在哪里，这跟他当年不想让郭德纲学相声本质上是一模一样的。
郭德纲摔门进屋后没多长时间饭就得了，郭玉珍贴着门口叫了两声，里屋的人也不说话。郭有源坐在桌子边上磕了磕酒杯，又叫了一声，里屋才出了音儿。大概意思是不饿，不吃了，你们吃不用等我这样的话。
于谦在酒桌上坐了一会儿，给郭奇林夹了个鸡腿、给郭有源敬了两杯酒之后就再也坐不住了。他过去敲响了那间屋子的门。
他敲了一会儿，又叫了名字，里屋闷闷地也没有个声音。于谦看了一眼郭有源，郭有源叹了口气挥了挥手，于谦这才开门进了屋。
他进屋的时候，郭德纲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。他刚想开口赶人就看见了于谦，这下他刚才收住的眼泪就像破堤的洪水一般淌下来了。于谦回身关上门，默默地走到他身前。也不说话，只是伸手把郭德纲圈在了自己怀里。他安静地圈着郭德纲，郭德纲也安静地回抱着他，就这样趴在那温热的怀抱里静静地流泪。
没过多久，郭德纲抬起头，顶着一双略微发红的眼睛看着于谦说：“吃饭吧，哥。”
然后，于谦就领着他出来吃饭了。
饭桌上，大伙说话，郭德纲不吱声，只是埋头扒饭。他刚上桌的时候，看了两眼郭有源，眼神怯怯的。可老爷子不仅没说他什么，还给他夹了一口菜。今天本是一家人凑在一起聚会的好日子，于谦又是座上宾，自是少不了亏待。虽说是有了这么个插曲，可在于谦的活跃下，这顿饭吃的也没有那么不愉快。郭奇林刚才被爸爸骂了，这会儿还有点缓不过神。不过郭德纲出来的时候，把郭玉珍捡起来的、又被扔出去的糖拆了一块喂给了他，还摸了摸他的脑袋。郭奇林有点害怕，甚至在郭德纲喂他糖的时候还躲了一下。郭德纲抿了抿嘴，也给自己拆了一块糖。
直到饭吃完了，捡桌子的时候郭德纲才说了一句：“林林什么时候当着爸爸和于老师说一个，按相声门的规矩，爸是不能教你了。于老师也是好角儿，让怹给你板板。怹比爸爸大，往后叫伯父。”
直到这时候郭奇林才反应过来，他爸这是准了他说相声了。听完，他笑了，像数九隆冬的太阳似的。
“伯父好！”
他甚至有些感激的看了一眼于谦，于谦好像也知道他看他似的，也跟着乐了。只是郭奇林不知道，于谦笑，不是正常笑，是僵着笑的。
